痴黠轩遇痴黠 ——记陈建坡

痴黠轩遇痴黠
——记陈建坡

篆刻:开天辟地

篆刻:开天辟地

 

建坡的母亲比他早四年到南洋来。到南洋来叫过番,他的曾祖很早过番做生意,家道小康。建坡跟祖母,祖母疼男孙,在老家澄海县樟林乡观平村, 祖孙过祖孙的日子。乡下天高海阔,日子一点不寂寞。建坡就读于三儒里树楚小学。读书反倒在其次了,那年月,上世纪60年代初,日子红红火火。上山采石英,槌成耐火材料,筑炉灶炼钢,写壁报唱民歌……13岁吧,小六毕业。对青春勃发的少年,根本不懂得损失了什么。父亲后来发最后通牒给祖母:再不过番就不给生活费。1962年,建坡随祖母到新加坡,祖辈的生意已走下坡。人生的轨迹或有些颇吊诡,譬如建坡的童年记忆里多了三分结结实实的对原乡的情感——晨昏光影、物事人情、四时色彩——或许后来竟变为根苗渐渐茁长,凝成了他的情感倾向于书画篆刻上 。

 

建坡的启蒙老师是黄载灵师,尤其在篆刻方面。黄老师是我的华文老师。1967年建坡和我从光洋中学毕业。建坡的形貌三分像古道侠客,兼有才子的倜傥,获选为中四毕业特刊的主编。我喜欢握笔杆,在同学里浪得虚名。他请我做副主编,交谊便从艺文开始。那年叙别会在高文路他家举行。他家院子大,三缸两瓮,养莲种树,夜色添了些闲适。环境与性情之间互为表里,潜移默化一个艺术家的成长。我想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
 

毕业后建坡造访黄载灵师。黄老师之书法苍老灵动,素有美誉,汕头中山公园之碑文即出自他之手迹。黄老师赠我的行书小品——墨研華露朝,臨帖鼎藝蘭——我一直掛在書房。黄老师爱才,因他的引荐,建坡得以拜施香沱为师;对他,是求艺道路上一个重要转折。施香沱性情耿介率直,你喜欢东方艺术,他就喜欢你。对建坡尤其疼惜,他办公,让建坡坐办公桌对面读艺术评论,竟有监督之意。课后一起逛画廊。山仔顶永安祥他们常去。李苦禅、齐白石、吴昌硕、傅抱石、潘天寿等等名家的作品,成了师生俩玩赏切磋的时间。建坡告诉我,香沱师不喜欢傅抱石,说他受东洋日本的影响,用山马毫,山水不够沉着。建坡视施香沱为师,施香沱视建坡为友。师生之间无话不谈。逛罢画廊,建坡送香沱师回家,家在芽龙15巷。路上离不开论艺谈人,竟意犹未尽,到家了香沱师又送他到车站搭车。后来香沱师生病,建坡不时陪老人家散步聊天到独立桥。回忆起来,每有叹惋,斯人往矣!师恩之于艺术,琢磨起来譬如渴时饮水。建坡说,香沱师个人风格不强,却感激他总鼓励去找自己的路。路要自己走出来的——成了建坡心中孳孳的恩泽。艺术之于生命,生命之于创作,亦互为表里,潜移默化成就一个境界。作为主体的“我”应当怎么样,从香沱师那儿,建坡便开始思考。到今天,过春节,必买水仙、画水仙;水仙必用细条红纸圈绕基部,添喜气又防倒下,便是怀念香沱师的意思。香沱师爱赏花,每年春节必相陪逛花市,纪策、福茂也陪同,从漳州运来的水仙,是香沱师必最先要赏的。

水月相忘

水月相忘

 

师承或亦有盲点。建坡谈起九十年代与欧豪年初识,看他用简单笔墨体现花鸟人物之生动,精致而俊秀,很是震撼。欧豪年师从赵少昂,属意岭南画风格。后来他从香港移居台湾,创作条件天高海阔。十几年后建坡赴上海参加《国际美展》,与他重逢,却没有看到他超越之前的气韵与趣味,觉得有些可惜。建坡谈起不无反思警惕之意。

 

对自己建坡也不无遗憾。七十年代肄业于南洋美专,竟没有向陈宗瑞学习讨教。陈宗瑞的山水,兼容传统味与现代感,很早便别创一格,多年后他才体会到。也因此,建坡琢磨艺术与时代地域之间的关系。譬如南洋风俗、热带景观,当流泻于笔端却不当停留于表面物象的反映,必须提纯以展示画家之心灵观照,表达一种物与我、事与人相互润泽的态度。笔下功夫有个过程,心上体悟亦是个过程。对建坡而言,写生>写实>写意>心画,之间微妙的转化既是“思”的收获,也是“艺”的表现。换言之,画面上之呈现,是肉眼之所见经过画家心眼之再创,意不在其形,而在其神——心之所悟。

水月相忘

水月相忘

当作品到了展览时候,创作者与作品之间的距离, 就是观赏者与作品的对话条件。这亦正是艺术家的表现力问题。建坡以为,了庐点评关山月,用语稍嫌尖刻,却非无的放矢。关山月的现代山水,如《绿色长城》,有时代气息,没有写意笔墨的气韵,因未跳脱写生的形迹。

 

赏读建坡印刻之警句隽语,书画题跋,我发觉建坡对老庄禅佛情有独钟。儒家之“慎独”偶然入选。无为、朴素、真人、禅心一点、一声清磬、无心是道、不俗即仙骨,多情乃佛心、静与鱼读月,笑对鸟谈天……拈来即是。另外,又偏爱宋明清文士的诗词札记,譬如“豪气峥嵘老不除”(苏轼)“侠之一字,昔以之加意气,今以之加挥霍,只在气魄气骨之分。”(吴从先)“丘壑自然之理,笔墨遇景逢缘。以意藏锋转折,收来解趣无边。”(石涛)“老梅愈老愈精神,水店山楼若有人。 清到十分寒满把,始知明月是前身。”(金农)……诸如此,或淡漠或慷概,不乏率真雅正。要言之,建坡以儒为骨,以佛老尽心。即使采现代诗句入印,例如陈晞哲的摘云一袭、枕着万籁,听青鸟缓缓鼓翼……也不脱怡情悦性的老庄精神。老庄以“游赏”之心阅人问世 ,禅宗以“无住”之心看我,建坡向往之,正孜孜矻矻以二者作为探索的方向。遊而賞之,破我执,离色相,反而走出种种现实的藩篱,見不可能之可能。

 

其篆刻《水月相忘》有注云:“禅宗有水月相忘之说。人受制于自己给予事物之种种定义,唯当水不是水月不是月时,生活与艺术创作当能来去无碍,得大自在。”印证之以其《水月相忘》系列作品,初始尚有水月之形相,继而有游鱼,后来放弃具象,任红色意符随心飘逸 ,笔意自在。红为主色,蓝与黑相与纵横,画面勃发,意境超越,而志趣潜隐。题跋在于传达中华书画的特色。作为画之主体的红色意符,是鸟在天空翱翔,是鱼在水里游戏,或者什么都不是,随观赏者之想象而活泼生动。《六祖坛经》第19章阐释三无法门,即:无念、无相、无住。无住为本。所谓无,不是什么都没有。其实,心念不曾断,色相总纷呈。要做到的是,不执一:於念而无念;不粘着:於相而离相。也就是《金刚经》说的:应无所住而生其心。“无所住”是一种自由心境,到了艺术创作那里,浑然放下——技术的、名利的、美学的——只专注于当下,反而能有所开拓,有所发现。

 

当建坡登高望远,风光正好,身体却亮起红灯。2005年动心脏手术,经生死门,忽有岁月如梦从哪里去把握的无可奈何。健康可能成为艺术上迈步前行的障碍。却也未必。建坡虽停笔作画写字,却没有停止探索。在篆刻方面,改用汉简(敦煌、楼兰、武威、马王堆、居延诸简)入印布白,发现比用汉隶治印更有可塑性。随即忘情于篆刻。2008年治印超过百方,其中更以毛泽东词《沁园春——雪》刻一方朱文大印而心花怒放。再后来,采甲骨、古篆、虫鸟篆以配合马来西居銮之南山采石刻印,产生新的观赏趣味。对健康的忧心放下,在书画上遂水到渠成,并有水月相忘的领悟。近日看他有《秋缠》之作,于绢纸以彩墨泼洒皴染,枫情淋漓,一派天色,题刘家昌“秋缠”歌词全首,更逸出框限,展示心象自由的趣味,在“水月”之外似又翻出新意。

缠脱只在自身

缠脱只在自身

 

艺术境界之拓展与提升,与艺术家的秉赋、读书、阅历、修持、健康有直接关系。建坡说他“欠学少文”,乃自谦。他专注、任情,对于尝新,从不举棋不定。中学后我与建坡劳燕分飞。不数年,收到请柬,他是《啸涛篆刻书画学会》会长了,志业卓然有成。1991年笔者出版小小说集《猫的命运》,请他设计封面。封面设计非所能,却不推托。不数日即完稿相赠。画一只猫,笔触温润简洁,那猫样肥墩墩很逗趣。我们同窗之谊到了今天,都近古稀之年。阅其人也,恰如画室“痴黠轩”“心斋”所隐喻的,秉持痴性,游于艺。

 

稿于2016年1月3日

刊于《香港文学》376期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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